“回去吧。”
女丑持起自己的枯木权杖,空洞洞的眼眶“望”着远处金波翻涌的云海:“吾答应过拂雪,无论事成与否,都会允你还阳。”
罗慧,八年前因幽州之乱而被永留民摄去一魂的无极道门外门弟子。这八年来幸得女丑相救,罗慧才没被骨君神国中的诡雾同化,也没有与那些患有离骨症的死魂一样蜕变成“骨鱼”。尽管女丑保下她的目的并不单纯,罗慧也知道自己在女丑眼中最大的价值是无极道门弟子的身份。再多一些,便是因为拂雪真人在意她。
女丑因血肉畸变而失去了双目,她执掌的万千阴灵都是她的耳目。
跟在女丑身边的这段岁月里,罗慧借女丑的“眼”见证了这些本该敌对的“外道”所做的一切。这个群体看似疯狂愚执,却也狡诈奸猾、计谋深远。
在罗慧前半生接受的教导与认知里,外道是被扭曲了人性的恶种,是仅剩一张人皮的野兽。而事实也是如此,罗慧这八年来见过的外道数不胜数,他们大多都没有人类该有的样子。
但其中仍有一部分,或者说,女丑治下的信徒与其他外道略有不同。罗慧不愿承认,她居然在一群背弃人族的叛徒眼中看见了信仰的痕迹。
她见过疯疯癫癫、神智全无的信徒,在某一刻却如赴火飞蛾般慨然献出自己的头颅。
她见过那些被世人千夫所指的墙头草,奔波游走各国朝堂却是在寻求救世之策。
她见过那些活不下去的苦命人在黑暗中绝望地摸索,女丑如斯残酷,但也确实为他们指明了一条生路……
在这片天光拂照不到的大地之下,上清界大能竭力粉饰的天空剥离了美好的假面,敞露出鲜血淋漓的内里。
罗慧崩溃过,否认过,拒绝相信过。
但,无论她对此报以何种态度,女丑都不对此加以置评。拂雪道君说得不错,女丑身上有着蛮古大巫特有的慈爱与残酷。一方面,她能为了族群倾尽所有,哪怕活成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;另一方面,她也能毫不犹豫地将生灵推上度量的天秤,只为换取族群存续的毫厘之息。
大抵在这位先贤生活的年代里,即便是孩子也没能拥有太多被人呵护的权利。她是将雏鹰推下山崖的老鹰,将幼狮丢出巢穴的母狮。她像铭刻族群历史的碑石,风吹雨打,亦篡改不了石上的字字句句。
罗慧形影飘摇,低喃:“您认为,我们还有存续的希望吗?”
再一次见到曾经最为憧憬的拂雪真人,直面女丑与拂雪真人之间的理念之争。罗慧在迷茫中绝望,又在绝望中迷茫。
她不明白拂雪真人明明和当年的自己一样知道了真相,为何心中仍有希望?
拂雪真人并不是被师长蒙在鼓里的稚子,也没有天真到认定局势一定会变好。但她义无反顾奔向深渊的背影,像噩梦一样死死烙印在罗慧的眼里。
“你不相信拂雪吗?”
大概是因为将要分离,一直扮演残酷长辈的女丑生出了几分为后辈解惑的柔软。
“因为我不明白……”罗慧呢喃,“我不明白真人的底气是什么……是什么让她有勇气,去面对更庞大的绝望?”
罗慧不认为永留民奉之为神的存在会与人讲道理。
罗慧没有抬头,但她感觉女丑似乎笑了一下:“拂雪是个聪明的孩子,她从很多年前便开始调查吾等。自她扬名伊始,玄中那厮疯魔了一样翻找她的过去,甚至想对她已经断却的俗缘动手……然而,他查来查去也没能找到蹊跷之处,还累得自己在明尘面前暴露,失去了最后的佑身符。拂雪这孩子啊,仿佛天命在身一般,从一开始就没被吾等布下的障眼法蒙蔽耳目。她是一支见血封喉的流矢,一击即中,正当靶心。”
女丑依旧相信,拂雪是被人皇氏族选中的孩子。
她六只手臂缓缓并拢,十指相扣:“……当然,这其中肯定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,但也不必深究。拂雪见过姬重澜,见过雪山的度母,她经历过重溟归墟,也封印过天山蛰群。她能拼凑这些榫卯,得出真相与答案。
“她看清了吾王的本质,人造神祇是族群意志的结合体。与天生神座的神祇不同,由人成神的神祇拥有一丝微不足道的人性。但那一丝微茫就如海洋中的一滴水,无处不在,却也无处可寻。
“这场战争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个体的意愿而发生改变,没有转圜与回头的余地。即便拂雪面见了‘他’,也绝无可能仅凭言语便改变族群。
“但,你还记得吾等最初的目的吗?”
女丑反问得突然,罗慧愣怔了一瞬:“……育种,培苗……救世?”
“是啊,吾等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。”女丑叹笑,“育种培苗,是为了探寻族群衍化成为强大个体的可能。吾等并非寻死,而是求生。在这个优胜劣汰的残酷过程中,人族的灵性被视作糟粕亦或不得不割舍的代价而被族群放弃。拂雪不赞同这点,她便需要证明灵性能为族群带来更多的可能性。他们争夺的是族群未来的主导权,退不得,怯不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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