变神天,十绝殿。
“是时候了。”白衣僧人俯身,吹灭了案上的烛火。他并掌起身,没有回头。
“短短数日熬干千年元寿,阁下,此事若不能成,你即便兵解转生也无济于事。”
修士突破分神期后便有了可越千年的寿数,千年也成了修仙路上仅次于飞升的天堑。有修士渡劫失败或遭人杀害,只要魂魄不灭,还是有机会兵解转生的。但兵解转生的前提是寿元未尽,若是寿元尽了,那即便兵解转生,也不过是回光返照、昙花一现。
盘坐在蒲团上的青年没有说话,他高束的墨发尽染霜白,隐隐散发着油尽灯枯的气息。
昏暗的大殿内,唯独高座上的神龛还焕发着隐秘的幽微。明月楼主低头,看着自己的手掌,那枚被他攥在掌心的珠子已经和他的血肉长到了一起,黏腻的浆液从指缝中不断渗出,筋脉与血管朝五指与小臂漫去。乍一看,他的掌心好像生出了一只非人的眼睛。
明月楼主平静地注视着这只眼睛,他已经听到死亡朝自己走来的足音。
“双生系命珠本就是一对的冥器,一方身死,另一方也无法独活。”梵觉深语气平静,他不询问明月楼主冥器的来历,也不问他究竟将另一颗珠子赠予了何人,“此处界域与冥器皆是冥神伟力的体现。阁下手持冥器走过十绝殿,得以窥见真正的死。但若阁下于红尘还有未竟之事,此时回头虽为时已晚,但好歹只对不起自个儿。”
前代佛子除了佛理,其余时候说话都很难听。
两人同为两百年前问世的英才,恩怨由来已久。虽说仙门情谊淡薄,但梵觉深与明月楼主皆是入世悟心之人。明月楼主在与拂雪道君相遇前是个十足邪性的人物,他会因为一个人的故事有珍藏的价值而寥添笔墨,然后作壁上观看人为角逐自己心中的道义而死。他助小人,扶侠士,看人间离合悲欢,书红尘恩怨情仇。但他这般作为,总有人看不惯的时候。禅心院佛子梵觉深在外游历时搅过几次明月楼的棋局,渡了几位痴绝城看好的痴人。两派因此结下了不大不小的仇怨。
禅心院觉得明月楼戏弄人心之举好比熔炉添薪,明月楼觉得禅心院渡人皈依是把绝代佳人剔成秃驴。
“你若心中这般舍得,也不会行杀伐之道,得如舍之名。半步的疯子嘲笑一介俗世的痴人,又是何苦来哉?”明月楼主嗓音低哑,闲懒地扶着桌案站了起来,“走吧,修士得道飞升是往天外而去,那若沉入众生低谷,是否也和飞升相似呢?”
明月楼主终究是不信命的。
他深知想要把控自己的命运,就必须将真相握在自己的手里。而那让明尘上仙缄口不言、令冥神骨君偏执成魔的真相,就在天外。
以人世七情为鉴,涉过尘世的长河,淌过时年的流水。
他欲放手一搏,跨越生死,得道升仙。
……
梵缘浅盘腿凌于虚空,与茫茫雾海中庞大的鬼佛相对而坐。
“吾是空心莲,汝是泥身佛。”梵缘浅阖目浅笑,与鬼佛论道,“汝是吾之前身,吾乃汝之藏识。汝即是吾,吾即是汝。唯有二者合一,方可甄于圆满。”
“此具泥泞肉身,乃万千枉死魂灵所化。”千手千眼千面的鬼佛发出了万人齐吟之声,“尘世恶业造就此身,熔炉磋磨得此孽果。吾降生之日,既为众生之劫。然,造化万千,必留一线。大光明佛子阿豆因缘而生,受人世善念所度,亦造人心恶念所害。其魂融于此身,与万千怨灵同在。”
“鬼王问世,本应回以尘世万千恶念。然佛子梵觉深以身入魔,行杀伐之道,代鬼王偿还孽;他舍佛门佛位,以如舍之名乱无常因果;后封印鬼王肉身,剥离纯净藏识,取……一枚莲种落入潭水,得空心莲,便是汝。”
梵缘浅双手合十,垂眸不言。
然而,鬼佛与她同心共识,知她所思:“梵缘浅乃佛子阿豆一线善念,非其正身。汝与阿豆,恰似此身与汝,是也,非也,皆非确凿之言。”
鬼佛垂首:“禅心院两代佛子,一人魂归此身,一人身担报业。祂们与吾同在。”
——与众生同在。
鬼佛的言语无悲无喜,自幽微中生出无尽庄严之意。
“受众生之苦,承众生之悲,担众生之孽,全众生之业。”
“而今,汝来到吾之身前。汝乃佛子阿豆残魂所化 ,受禅心院与觉深佛子殷殷教诲。善恶佛魔,皆在汝一念之间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得知一切真相之后,梵缘浅依旧平静,她回头,望向远方的雾海,“这片雾海孕育了你,来自神舟之外的虚空之水,将一切有、有无、无有之物融聚于此。我穿过诡雾森林,因缘际会下步入了自己的因果。我回到过去,本以为能改变自己与师哥的命运,到头来却反而应了命中的劫数。”
梵缘浅注定会重走一遍师哥走过的路,她会追逐梵觉深过往的脚步。哪怕友人没有出事,她依旧会走向骨君的神国,走向这片虚空的诡雾。
“当我步入雾海,错综复杂的命运重叠交织。我允诺了你了生,你见证了我的死。此时此刻,恰如彼时彼刻。”
梵缘浅身上泛起金灿的佛光,那光芒越来越盛,越来越亮,最终在梵缘浅心口处聚作一团。
梵缘浅托着那一小团光晕,仰头望向鬼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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