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世潮涨潮汐,一切有、有无、无有之物,最终都将归于无何乡。
无何乡中,天道秩序下运转的自然规则都失去了意义。这里没有时间、空间、生死的概念,只有灰色的潮水来来去去,淘洗着河岸灵性的残余。
姜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此守望了多久,祂只是站在河岸的礁石
上,数着扑至脚边的潮涨潮汐。
河水一起一落为一息,潜至深处的骨鱼二度跃出水面为一时,卷着永留民褪生物的河水将礁石染黑为一旬,弱水河在某一日被灵性点燃为一个百年。祂数着潮涨潮汐,祂总是数着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——这种试图为无意义之物重新赋予意义的行为,本身也可笑得没有任何意义。
祂在河岸上守望,守望着那些受尽苦楚的灵魂于此重生,守望着无何乡的流水将灵魂洗涤。同样的,祂也在等待着,等待着自己所剩无几的人性随同子民一起葬入归墟,等待着“姜佑”的所有都被扫进城隍殿的故纸堆里。
祂一直在等,一直在等,即便等待对祂而言也失去了所有意义。祂不知道自己在岸上守望了多久,只是某个瞬间不经意地低头,祂发现“姜佑”已被河水冲刷成一块千疮百孔的礁石,只留下一道烙印在河床上的浮薄剪影。那时,祂便知道,“姜佑”快要消失了。
“姜佑”消失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,毕竟灵性剔除是整个族群做出的决定。尽管不知为何,作为最先踏上这条道途的先行者,“姜佑”的意识在弱水中淘洗了千万遍却仍有残余。但神祇不会否决自己的道,不会质疑自己将行的路。“姜佑”却只能看着自己曾经热爱的一切在盛大的燃烧后,变成泡在水里的、冷冰冰的东西。
所以,“姜佑”理应消失,阻碍族群进化的一切都应该消失。对此,“姜佑”没有任何异议。
那些身为人才会有的痛苦与欢欣只会拖慢族群前进的脚步。当那些冗杂却不可控的灵性被剔除出笨重泥泞的躯体,立足大地的生命便会摆脱枷锁,长出翅羽,朝着广袤辽阔的天空飞去。而没有那些时而锐似尖刀、时而柔如静水的感情,祂便不会再为人性一瞬的壮丽裹足不前,“姜佑”也不会再为世事痛苦熬煎。
所以,那一天尽快到来吧。祂如是道。
所以,那一天尽快到来吧。姜佑如是道。
在君王的默许与族群的推动之下,那一天逐步临近。拂雪的到来是一个意外,但无疑也是一个奇迹——至少,对姜佑而言。
然而,这绚烂却也短暂的烟火未能动摇族群的意志。姜佑亲手掐灭了长夜最后的火光,斩落了晨昏最明亮的星。他扼死她 ,就像扼死自己对人世最后的贪求与念想,不给自己留下丝毫的余地。
拂雪死后,河床上的影子开始崩解、融化。那个被河水淘洗了无的灵魂终于选择了放弃。
祂沉入无垠的弱水里,开始积聚破茧的力气。无何乡是祂应允信众的乡土,也是孕育祂神躯的茧房。祂将在此迎来最后的蜕生,以无上的伟力破开封锁的天道。祂的子民会随祂一道飞升,从此遁入虚空,开始一段漫长到看不见终点的苦行。
茫茫宇宙之中,族群或许有朝一日能找到安身立命之所,也或许会被无垠的星海与黑潮吞没。但无论结局是什么,在祂尸骨碾作齑粉之前,祂都将指引族群前进。
然而,就在祂阖眼等待破茧时,光与热惊扰了祂的沉眠。金色似晨时熹微的天光,在孕育祂的腔室中扩散。祂对此并不感到陌生,那是众生汇聚的愿力,是灵性特有的晖光。姜佑生前是肩担山河的君王,死后是承载万民愿景的神祇。曾经,他身上的灵性之光澎湃而又辉煌,拔剑时仅凭自身便能点亮弱水河江。
茧房内突然升起的灵性潮汐招来了冥神的警惕,族群即将飞升,任何变数都应当被抹杀。
然而,就在这时,祂听见神魂深处传来了姜佑似悲似喜的叹息:[……还活着啊。]
仿佛强行压抑着什么、带着战栗与疲惫的尾音,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搅和在一起,以至于每一个字句都像是从咽喉中生生抠出来的。
[还活着啊。]祂突然拔高了声音,龙吟在弱水河上回荡,带着神祇自身都无法理解的亢奋与欢喜。
那欢喜令人作呕,那欢喜令人垂泪,高悬天际的红月淌下血水。祂俯瞰着江河,俯瞰着跨越死亡的生灵。
[你还活着啊,拂雪。]
祂叹息着,发出如泣如诉的歌吟。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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