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天的晚上，一堆篝火在山洞外燃烧。
荆雪面沉入水，望着眼中的篝火怔怔出神。
时至此刻，她仍然带着茫然，她是元婴境的仙人，心智坚若磐石。
她走的痴念道，剑便是她的心，她以为自己早已忘了红尘情欲，心中除了剑再无其他。
可是那天晚上，她发现自己的剑心，竟然脆弱的不堪一击。
忘掉不是看透，只是埋在了心底。一经挑拨便悍然爆发，将她打回了凡尘。
她的道，走错了。
那个青年替她坚守住了剑心，可现在这颗千疮百孔的剑心，还有何用。
她不敢再去摸那把宝剑，那不剑，她配不上。
身着碎花小袄的姑娘，脸蛋挂着泪痕，不时的往向四周，焦急而又惊慌。
终于，树林间有了动静。
穿着黑色飞鹰服的男人，从树林里跑了过来，微笑着走到了篝火前，轻笑道：
“这蛊毒却是厉害，差点没把我弄死。”
荆雪坐在地上，看着旁边神态轻松的男人，有些茫然的开口：“你去哪儿了？”
赵闲掏出肉干和一坛酒，填充这饥肠辘辘的身体，随意道：“遇到铁琵琶那个疯婆娘，和她对峙了几天，把她熬走了。”
说是对峙，其实是藏在水里不出来，不过赵闲可不会这么坦诚。
荆雪面色微冷，双眸锐利的盯着赵闲：“你从了她？”
赵闲一口酒喷了出去，在篝火上爆燃，吓了小寒一跳。
他擦了擦嘴，不满道：“前辈，我好歹有些眼光，连你都没碰，怎么会去碰那疯婆娘。”
这句话有些过火，虽然说的是实情，荆女侠的脸还是有些不自然，轻声道：“道心坚韧，不愧是陆剑尘的弟子，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，抱歉。”
赵闲对于她能认出来倒也不惊讶，毕竟连王碧如都能看出来，她一个用剑的不知道陆剑尘的绝学才是真奇怪。
“我学不了剑，陆老不收我，虽然我把他当师父。”赵闲摇了摇头，随意回应。
荆雪蹙眉思索了片刻，问道：“为何不收你？”
赵闲抬手指了指背后的长刀：“我是一名刀客，很无情的那种，用剑花里胡哨不习惯。”
荆雪脸色微沉，瞪了男子一眼，只觉话不投机半句多。
吃过了东西，赵闲在满脸委屈的小妮子脸色捏了下，便站起了身：
“走吧，总不能在深山老林离过年，至少要到楚雁王朝找个环境不错的地方吃一顿，算是年夜饭。”
腊月十五，距离年关越来越近，主仆二人无论如何也要在归雁楼过年了。
荆雪站起身，依旧抬手虚扶，带着赵闲和小寒破空而去。
路上，荆雪沉默许久，才轻声道：“归雁楼现在正挑选先天怀有剑心的剑种，前往藏剑楼请剑然后远渡华钧州，那边有座仙山，是天下剑客的圣地。”
赵闲听到‘剑种’二字，总觉得很奇怪，他转头道：“说这个做甚？”
荆雪声音平淡：“你被陆剑尘看中，可以去试试。”
赵闲连忙摆手：“我可不想当‘剑种’，前辈莫要开玩笑。”
小寒抱着女子的腰，也点头嘟囔道：“是啊！多难听。”
荆雪微微蹙眉，略显讥讽的轻声道：“前往藏剑楼的剑侠如过江之鲫，为了一个名额杀的血流成河，你以为想当便能当？”
赵闲不以为然：“我不想！若是‘刀种’，我还能有点兴趣，剑种算了。”
荆雪表情认真，思索了片刻后，开口道：“红花楼有刀魁，位居四魁之首，南屿州用刀第一人，你再练个百来年，应当可以与他一较高下。”
赵闲听见‘百来年’‘应当’之类的话，顿时兴致缺缺：“自己的刀何必让外人来评价，我觉得它是刀魁，它便是刀中魁首。”
荆雪实在受不了这没道行还撑破天的口气，淡淡的哼了一声，偏过头不在理会。
南屿洲地域辽阔，东西两边的势力几乎只能在朝闻邸报上看见彼此，其文化、民风的差异也颇大。
曾经有个笑话在修士之间流传：西边的无论大国小国，皆以‘大’字开头，宗门不管强弱，皆以‘天’字开头。
这是在嘲笑西边的人都是一群蛮子，虽然不全是如此，这个笑话其实也提现出了两边的差异。
西边接近奎炳洲，民风彪悍尚武善战，而东方接近玉瑶洲，耳闻目染之下，多多少少带了些文气。
楚雁王朝，在南屿州的最东方传承数千年，囊括万里山河，占据了归雁楼势力范围内最富饶的疆域。
坐拥归雁楼的七绝门，也屹立在楚雁王朝的东海之滨。
楚雁王朝曹氏，世代奉七绝门为国教，祭祀封禅、太子称君等国之重礼，也都要先请示七绝门门主。
即便如此，楚雁王朝的国力也不容小视，或许最开始只是附庸的小国，但现在，已经有了与中部王朝分庭抗礼的能力。
开疆扩土、千秋霸业是每个君主的彼身所求，楚雁王朝曹氏，也不例外。
大玥只是偏居一隅的小国，无法与楚雁王朝这样的庞然大物论美。
或许没人会意料到，楚雁王朝的天子，知道大玥这个地方。
曹氏历任天子的书房内，永远都挂着南屿州舆图。
一面大雁旗，永远的插在最西方那个小国的领土上。
赵闲出现的钜奴国，距离楚雁王朝边境有千里路程。
在荆雪的帮助下，只花了一天的时间，便跨过雄关，来到了楚雁王朝南方的疆域内。
一关之隔，两边的景象天差地别，就如同镇东关外的荒原与东华城的区别。
赵闲跨过雄关之后，脚下山河的景色骤然变化，如同置身与家中的水乡。
寒冬腊月，各城池郡县间仍然充斥着绿色，行人交织、兵马强盛，繁荣不及东华、溢州两地，但万里之遥的皆是如此，可见其底蕴之深。
腊月十六的中午，赵闲来到了楚雁王朝南方的水云山庄附近。
在此停下，是因为这儿是修士聚集之地，有一处仙家集市。
荆雪境界高不假，但不是不知疲惫的机器，有伤在身又带着两个人，没人追杀的情况下，自然选择在此处稍作休整，然后再赶路。
归雁楼最出名的，除了大海之滨的那栋楼外，便是特产的宣纸‘藏影’。
这种由影木制成的纸张，是道门符箓仙师最钟爱的东西，但其作用远不止画符这一点。
相传楚雁王朝的开国君主，就是在海边临摹蛟龙行云之姿，从而获得一身龙气，成为了天命神授的开国之君。
也正是因为这个传说，归雁楼境内还诞生出‘画师’这种极为怪异的修士，可以把山川河流的气运临摹到纸上，然后带走卖给需要的宗门。
当然，这种道行通天的画师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，赵闲所见的画师，还是以替人画像为生，靠手艺混饭吃。
初到此地，主仆二人自然看什么都显得惊奇。
赵闲特地带着小寒，在集市的湖堤边找了个书生打扮的画师，然后露出灿烂笑容摆好姿势让书生画像。
本来也邀请了荆雪，毕竟是路上认识的朋友，以后回了大玥也好做个留恋。
只是荆女侠冷冰冰的拒绝了，独自站在湖堤边等待，赵闲也只好作罢。
年轻书生道行不高，手艺也不算纯熟，画的很慢。
赵闲靠在湖畔的石栏上，咧着嘴笑了半天也没见他画完。
本来带着几分欣喜的小寒，此时脸都快冻僵了，委屈小音嘀咕道：“少爷，怎么画这么慢？”
“别动！”赵闲昂首挺胸，认真摆着姿势：“以后要带回去挂书房里面的，你现在苦着脸，以后可别闹着要取下来。”
小寒连忙收起委屈的表情，双眼弯弯露出开心的表情，盯着前方的书生。
荆雪站在湖畔杨柳下，饶是她清冷的性子，也觉得这二人有几分可笑。
明明都是底子打得不错的修士，却没有半点修士的自觉，更像是两个出来游山玩水的凡夫俗子。
主仆二人站了小半个时辰，年轻书生终于收起了笔，有些不好意思的望了过来：
“兄台，画好了。”
赵闲走过去，低头看了一眼。
画卷之上，身高悬殊的男女站在湖堤边，周围景色栩栩如生，模样相貌也都形似，可见书生的功底不错。
只是看着画卷上的人有其形却无神意，如同两根木头，看起来陌生。
年轻书生满脸尴尬，抬手一揖：“小生道行浅薄，实在看不透兄台的神意，只能画到这一步。”
赵闲已经颇为满意，付了一枚白玉铢作为酬谢，拿起画卷仔细观看。
小寒伸着脖子瞧了几眼，却有些不满意道：“这个傻大个不是少爷，还没少爷你画的好。”
赵闲有些没好气的撇了小妮子一眼，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不精，在家吹吹也就罢了，那能在真人面前显摆。
小寒缩了缩脖子，捂着嘴偷笑，到时半点不畏惧。
书生见状，含笑开口：“书画一道只要自己能入眼，何须在意旁人眼光。兄台若通书画一道，大可信手挥墨指点一二。”
赵闲对这句话倒是挺欣赏，对他胃口。
见荆女侠已经在湖泊等了半天，赵闲一时兴起，便走到了书生的画案旁提笔。
小寒麻溜的开始研墨，以前经常干这事，到时颇为熟练。
荆雪微愣了下，似乎不相信这个耍重刀的青年还会玩毛笔。
见青年看向了自己这边，她微微蹙眉想要走开，却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，只是把目光转向了湖面，留下一道侧身的倩影。
赵闲抚着衣袖奋笔疾书，动作娴熟，与平时烤鱼抹酱料的动作有几分神似。
年轻书生双手笼袖伸头观看，时而点头时而摇头。
虽然画工比不上，但胜在速度快，不过一柱香的功夫，画卷上便有了雏形。
年轻书生表情谦和，点点头叹服道：“鬼斧神工、叹为观止，兄台不是凡人！”
小寒眼睛一瞪，脆声道：“你这书生，咋还拐着弯骂人？”
书生连忙摆手：“绝无此意，只是小生道行浅薄，看不懂兄台的大作，才又有此一叹。”
画完收工，赵闲将画卷了起来，放到了小寒手里让她收好。
然后转身走向集市，轻笑道：“肚子饿了，得找个地方住下，晚上还得出去逛逛，莫要耽误的时间。”
荆雪少有的露出错愕之色，提着长剑愣了半晌，才步伐轻盈的跟了上前。
与书生擦肩而过，荆雪冷声问道：“他画了什么？”
年轻书生只觉背后一凉，忙躬身作揖：“前辈，小生却是看不懂，不敢妄加评价。”
荆女侠细长柳眉微蹙，见书生彬彬有礼，也消了严刑逼供的心思，抬步离去。
下午时分，赵闲在酒楼内吃完的饭，便带着小妮子继续游玩。
饭桌上，荆雪始终没动筷子，仙人境修士已经金身无垢，五谷杂粮除了享口腹之欲外没有任何用处，她自然是不吃的。
赵闲听到解释后便不在强求，在记事簿上写下‘仙人境修士不用吃饭’后，便继续了自己的大快朵颐。
至于那副画，赵闲没有提，以荆雪的性子自然也不会问。
不过好奇是人之天性，荆雪偶尔会看小寒一样。
一来二去，小寒还以为仙子姐姐馋了又放不下面子，特地夹了块酱鸭腿过去，请荆雪品尝。
对于小寒的好意，荆雪到时没有推拒，用袖子遮住脸颊尝了几口，便放下了。
此地的仙家集市不大，两横一竖三条长街。
因为在楚雁王朝境内，到时颇为繁华，除了寻常铺子，一些精通商道的宗门也在这里设有分号。
赵闲走走看看，购买‘聚气丹’‘无忧符’等常见的物件。
集市分外热闹，下午时分，赵闲看的不少修士御剑和乘车架异兽，往城外的方向行去。
本以为是庙会之内的事，向一个掌柜打听才知道，城外水云山庄的子弟演武，邀请了集市几家有份量的长者捧场。
水云山庄属于修行世家，与宗门不同功法不外传，在楚雁王朝南方有些名声，曾经还出过归雁楼坐镇一方的尊主。
虽然现在不如以往哪般名震千里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，对于集市上的散修小门派子弟来说，水云山庄还是有份量的。
说是弟子演武，其实是水云山庄让后辈出来露个脸，一来集赞名声方便以后游历，二来则是展示实力底蕴。
对于这个热闹，修士也原意去凑，虽然不能坐在主台上观看，过过眼瘾也不错。而且事后水云山庄会大摆流水席，那秘藏的水云仙酿可不是俗物。
小寒听的双眼放光，她一直喜欢热闹，显然想去那水云山庄看看。
赵闲见状，转头望向荆雪：“前辈，咱们去看看？”
荆雪淡淡望了他一眼：“小辈比试，你过去欺负人有意思？”
赵闲摆了摆手：“凑个热闹罢了，别人自家弟子演武，我又不是去砸场子的。”
说完，他拉着小寒跟上了凑热闹的队伍。
荆雪好似对什么都没兴趣，只是跟在后面，目不斜视的前行。
水运山庄在城郊，占地近千亩，亭台楼阁林立如同一座小城，因为姓薛，也被称作薛家庄，其族内上下千余人，在楚雁王朝也算是名门望族。
山庄外停满了车驾，修士的坐骑则被管事牵引到了专门有人伺候的棚舍，投了名帖的从正门进入，没有名帖的也很客气，只是不能走正门。
赵闲对这个到不介意，从侧面进入了水运上庄，颇有兴趣的打量着四周的建筑。
虽然看不出门道，凭感觉也能发现山庄内的不同，像是殷老头说的‘藏风聚水’，这么大的山庄想来造价不菲。
小寒拉着赵闲的袖子，走在廊道上小声道：“好大的宅子，比咱们赵家都大。”
赵闲摇头轻笑：“人多才需要大宅子，我赵家若把宅子修这么大，八成屋子都得空着。”
小寒嘻嘻一笑：“那就多找些人呗，少爷娶个大房二房三房，然后又生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，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，加上仆役丫鬟，很快就住满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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