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关刚过,正月时分,溢州石泉巷年味正浓。
家家户户的门口贴上了春联,原本清冷的巷子以及住满了人,都是从东边搬过来的。
长年在巷子里修琴、制琴的老头,端着茶碗享受着冬日的暖阳。
而对面不远处,一处私宅在院门开着,身着小袄的清瘦女子,包着头巾,手挎着竹篮从院门走出,前往东城外的雀鸣山。
路过老琴师时,陈靖柳盈盈一礼算是打招呼。
老琴师端着茶碗,摇头道:“又不是给你修宅子,每天端茶送饭的,那小老儿也不怕折寿。”
东郊雀鸣山大兴土木修建府邸,由殷老头亲自操刀,其规模之大,远在溢州城墙上都可以看见。
联想到两月前那倒诏令,百姓们猜测这是长公主的驸马府,也有人说在修皇宫。那块红布没有扯下之前,倒也没有人能明确判定这是在修建什么。
不过无论修的是什么,光这劳民伤财动国本的规模,建筑日后都会成为溢州城的地标。
“陆伯!”陈靖柳微微欠身,提着竹篮福了一礼,轻声道:“殷老为大玥殚精竭虑,我一阶女儿身无法报效朝廷,也只能做这些小事,以尽绵薄之力。”
听着文邹邹的言语,老琴师颇为不耐,摆手道:“瓜娃子,我什么世面没见过,跟我在这扯?你什么都好,就不该随你爹那臭棋篓子的脾气,说话做事都瞻前顾后,满脑子的三纲五常。”
这番话很不客气。
陈靖柳面露薄怒,挺身道:“自幼受圣人教诲,虽身为女子居与陋巷,也当不忘于心。”
“君子固穷。”老琴师轻声说了句,摇头道:“你们这些读过书的女娃娃,都喜欢弯弯绕绕,把圣人搬出来做挡箭牌,到最后埋怨负心人的还不是你们自己。”
陈靖柳低着头没有说话,提着装有酒菜的竹篮,朝着巷口走去。
老琴师端着茶碗颇为扫兴,抬手打了个响指。
身着道袍仙风道骨的殷老头,滋溜的从地底下冒了出来,笑眯眯的道:“小陆,找我有事?”
老琴师面带鄙夷,轻哼了一声:“他打到哪儿了?”
殷老头掐指一算,摇头晃脑嘀咕了片刻,轻笑道:“还在归雁楼,被七绝门撵的抱头鼠窜,就靠着你的名字吓唬人。”
老琴师摆了摆手返回院子里:“没死就成,不指望他十步杀一人。”
殷老头摸着下巴,屁颠屁颠的跟上去:“龙离公主已经打到玉枢城,你看中的人连雏龙榜都进不去,不嫌丢人?”
老琴师轻蔑的撇了他一眼:“老子也没进过雏龙榜,你觉得有问题?”
“没有。”殷老头颇为识趣,连忙摆手。
南屿州最西边,沉瑰楼已经离开楚雁王朝国境。
霜巽福地中央的城池内,蓑衣人依旧坐在风雪中,在此处依然能听见城外雪原上群兽奔腾的嘶吼。
阵法开启,城池上空落下一人。
归雁楼少主雁翎,身着华袍缓步过积雪,走到蓑衣人身边坐下。
父子二人面前,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白色球体,里面有一条黑影,盘踞其中缓缓移动。
归雁楼之主雁寒清,十君子位列第七的强者,单手悬在石卵几尺处,将整座福地的浩瀚灵气输送其中。
这颗天地蕴育的蛇卵,如同貔貅般吞噬着灵气,却一直没有丝毫的动静,
雁翎坐姿随意,颇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前蛇卵,开口道:
“爹,这玩意,真比我的命都重要?”
“说了多少?”蓑衣人闭着双目,鬓角的黑发随风飘拂。
两人面向有七分相似,连年纪都相差不大,只是身上散发的气息天差地别。
“该说的都说了。”雁翎叹了口气,有些无耐:“不该说的也说了,不能说的,没说。”
蓑衣人双眸睁开,如一汪幽深泉水,淡然道:“好狠的心肠。”
雁翎勾起几丝笑意,把玩着腰间大雁羽毛,随意道:“爹,在我看来,你跻身天仙很简单,要不孩儿帮你一把,去除掉桂花婆婆...”
话音未落,一只大手已经抓住了雁翎的脖子,将他按在了雪地之上。
雁翎脸色涨红,望着自己的父亲,咧嘴道:“看来不是心结,是死结!”
双眸重新闭上,雪地中再无言语。
雁翎在地上躺了一会,转头看向那枚蛇卵:“某家主脉可能盯上了这东西,前几天掳走我的赵闲,若不是他福缘通天,就是有人在背后做手脚。”
雁翎自幼是天纵之人,冥冥中气运傍身,灵兽异宝几乎出个门都能见到,每每遇险也都能提前避开。
这次他躲了一个月,只是出门逛逛还没踏出孤雁城,就被人正好撞上给掳走。
若不是对方洪福齐天比他还强,就是有人在背后做手脚,把他安排的明明白白。
蓑衣人平静说道:“一月前,这条幼蛟曾感知到某样东西,想脱壳而出。”
雁翎眉头猛皱:“它是有主的?”
世间灵兽异兽,只有遇到命中注定的良主,才会赶赴身前追随。
这条诞生于凡胎,却及天地一方气运的幼蛟,雁翎尝试过多次也没有过半点回应,只能寄希望与雁寒清能强行收复。
若是天生有主的而且见过,那无论如何都收复不了。
蓑衣人摇头,望着面前石卵,开口道:“是畏惧,想要逃离。”
雁翎一愣,旋即摇头道:“这一条幼蛟,应当是替代锁妖塔下那条老龙王的,出生便可成蛟,待龙王寿终正寝便会化为坐镇一方的祖龙,有什么东西能在它尚未出世前便吓住它?”
五洲四海中,坐镇灵兽各占一方,不可能出现两虎相争的场景,因为一地的气运只能支撑一条祖龙级别的灵兽。
若一只灵兽耗尽寿元死去又无后裔补充,空出来的气运便会自发凝聚,在天地间孕育出一只新的灵兽。
这类灵兽应运天道而生,非寻常吞噬同类凝聚血脉的灵兽可比,自身便是血脉之祖。
其没有任何瓶颈门槛,只需要时间成长,只要能够收复,日后宗门中便板上钉钉的多了一位天仙。
若非如此,雁寒清岂会这般重视,连儿子和自己的性命都放在了一边。
蓑衣人沉默许久,轻声一叹:“修行一道奇人异士倍出,我修行两甲子也只观其冰山一角,万事皆有可能。只要能让它畏惧,便能将它收复。”
雁翎蹙眉良久,看向西方轻声道:“那个小子已经走了,不会杀回来吧?”
蓑衣人摇头:“天予不取必受其咎,既然已经错过,这条幼蛟便不属于他。”
楚雁王朝西方的国境外,逃出生天的赵闲三人,总算安定了下来。
赵闲上沉瑰楼后,楼主彭衫给安排了三间客房供三人居住,不过也私下找到了赵闲,说明了难处。
沉瑰楼毕竟是做生意的,以后还要与归雁楼来往,既然归雁楼退了一步,他也不能太过偏袒。
离开归雁楼辖境脱离危险后,赵闲就得离开。
赵闲知道这是给陆剑尘面子才让他们上沉瑰楼,能脱离陷境足以,也不奢望能就这样一路直接回到大玥。
路还是得自己走的。
沉瑰楼规模很大,供随行人居住的客房,其中摆设一应俱全,书房茶亭都有,靠窗一侧还有观景露台。
每天清晨,沉瑰楼的侍女都会送来茶点,都是产自各地的特色仙家美食。
除此之外,还能满足修士的各种需求,只有银子,就没有沉瑰楼拿不出来的东西,光送东西的侍女,在俗世都算是国色天香。
荆雪力战十二尊主,短短两次合击便让她身受重伤,不仅手中剑断了,那枚尚未定型的本命剑也遭到重创,受损严重昏过去后一直没醒过来。
好在沉瑰楼中什么都不缺,赵闲购买了一枚‘归元仙丹’给她服下,才算稳住了伤势,只是短期内很难恢复如初。
这‘归元仙丹’的价格也让他吓了一跳,一枚金缕铢,相当于赵闲的半数身价,这还是楼主彭衫想结交一番,只收的成本价。
赵闲早已经知道修行一道花钱如流水,但这么个花法,他这位赵家长子都有些吃不消。
这还没出归雁楼就钱袋见底,后面十个仙家宗门等着,还怎么走。
书房内,赵闲独自一人抱着胳膊,蹙眉回忆在归雁楼中的经历。
面前的书案上,放着那本皱巴巴的《仙人谱》。
按照常理来说,对付他这么个小角色,不应该是先来个六境试手,发觉不对劲,然后金丹过来,最后才来个元婴老祖。
他也好以战养战磨砺修为体魄。
这归雁楼到好,上来就是俩元婴,一看打不过便倾巢而出,十二个元婴让人反抗的机会都没有。
虽然有荆雪的原因在里面,但这阵仗还是太匪夷所思了些。
也不怪赵闲看不懂,天下的仙家豪门,能在一方立足千年万年而不倒,该吃过的亏早就吃够了。
遇到对手从来都是有多大力使多大力,没有添油战术一说。
以多欺少、江湖道义,那是凡人讲究的规矩。
修行中人只怕一个‘万一’,没有必胜的把握便不会出手,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讲规矩。
赵闲思索了半天,觉得以后还是隐姓埋名悄悄的走,陆剑尘的名号太显眼,真对他有杀意,下次来的估计就是十二个就九境老妖怪,让陆剑尘来了都没用。
打定注意后,赵闲起身往窗外看了看。
云层下,两国在广袤平原上交战,一方是楚雁王朝,一方则不认识旗帜。
数十万人互相冲阵,修士散发出的流光溢彩频繁闪烁。
楚雁王朝的大军里,还有三只高如山岳的巨兽,形似犀牛,由不知名材料铸造,刀枪不入。
横冲直撞间地动山摇,在天上都看的清清楚楚,数丈高的城墙在其面前如同纸糊,投石车与床弩根本没有任何作用,也就几个墨家打造的机关傀儡,能稍微阻挡片刻。
这种战力令人咋舌,赵闲看的眉头紧锁。
不说那几只铁犀牛,光弱视一方的机关傀儡,估计都能直接撞烂镇东关的城墙,国力的差距太大了。
沉瑰楼很快就将战场甩在了后面,赵闲收回目光,向门外走去。
沉瑰楼虽然速度极快,但遇到宗门或大的王朝会有停留,离开归雁楼的三万里辖境,需要进一个月的时间。
赵闲与小寒本来还有着新鲜感,可沉瑰楼再大也有逛完的时候,大多地方是库房不让进,剩下的又是居住的客房不能乱闯,只有外面的几圈廊道供人散心。
楼中其他修士对他很忌惮都是闭门不出,只有后面上来不知情的修士会出来透气。
赵闲呆了三四天后便兴致全无,除了睡觉便无事可做。
沉瑰楼与外界隔绝,灵气全部是沉瑰楼的,想要在楼中修行得交钱。
赵闲没有长生大道只争朝夕的觉悟,只让心里急的发慌的小寒在屋里打坐修行。
他独自一人在廊道闲逛了阵,来到了荆雪的房间。
陈设齐全的客房里迷茫着淡淡的药香,窗户关闭,桌上的瓜果点心没动过。
里屋的绣床上,荆雪安静的躺在床上,盖着一层薄被。
元婴境修士体魄惊人,她身体的伤口已经愈合,体内经脉也在归元仙丹的作用下恢复大半,只是本命剑受损伤及根本,这么久没醒过来,是在努力弥补受损的本命剑。
赵闲坐在床边,上下打量了一阵,没有醒过来的迹象。
虽然平时冷冰冰拒人千里,睡着的时候脸上却没有多少杀气。
一双柳眉细长,纤薄红唇有了血色,长发并未挽起,披散在枕头上。
元婴境修士体魄趋于完美,皮肤自然没有瑕疵,用肤如凝脂来形容很恰当。
雪白粉颈如同天鹅,锁骨间两个小窝,连接着平缓的弧线...
“看什么?”
淡淡的话语响起,荆女侠睁开了眼睛,带着些许薄怒。
赵闲轻咳一声,收回目光,轻笑道:“楼中太无聊,过来看看你醒了没有。”
“我一直醒着。”荆雪躺在床上,偏头看着坐在床边的青年背影,脸色有些许不自然。
房间类幽静,只能听到外面轻微的风划过,和两道平稳悠长的呼吸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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