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是生意场上,大不了壮士断腕,赔了的钱迟早能赚回来。
但上升到一个完整的国家,这把断腕的刀,显然没人愿意举起来。
午市渐过,殿外广场嘈杂声响起,继而又鸦雀无声。
百官齐齐躬身,向走来的人行礼。
赵闲身形挺拔,目送龙离公主进入了正殿。
眼神交汇的短暂瞬间,赵闲可以察觉到她眸子里的那份压抑,即便她强行做出镇定的模样,看起来万事胸有成竹。
金丹境的修士,那颗心已经坚如磐石。
赵闲能感觉出来,可见其承受着多重的担子。
山崩与前,不能逃避,不能畏惧,却又无可奈何。
群臣进入的正殿,龙离在主位上正襟危坐。
短暂的沉默后,左相凌守英踏出一步,躬身一礼,朗声开口:
“殿下车马劳顿,本不应在此时惊扰殿下,只是殿下离京多日,有些事微臣难以定夺,不得不上奏与殿下。”
话语平静却铿锵有力,没有半点的惊慌或者愤怒,与后面暗中思量的朝臣截然不同。
听着这声音,龙离公主不知为何,心中那抹压抑竟消减了几分,轻声开口道:“凌相请讲。”
凌守英再次行礼,然后站直了身体,开始不紧不慢的说起近日的事情。
说了很多,从百姓的情绪,到镇东关的布防,面面俱到。
点出了问题,也给出了简介。
而沈家叛逃一事,也夹杂在这些事情当中,没有刻意强调,似乎没什么区别。
赵闲站在殿外,自然也将这些事情一字不漏的听在了耳中。
起初不明其意思,以为是强自镇定,听到最后,却不由升起了几分敬佩。
民众情绪也好,镇东关布放也罢,甚至秋收的产出,粮食的价格。
这些事情看似有大有小,没有沈家出逃那么显眼。
但这些事情上一旦出了问题,对大玥来说同样是动摇国祚的灭顶之灾。
任何小事,放在国家的层面都是大事。
事情没发生前要预防,事情发生之后要处理。
便如同闹了水患要治水,军队死了九成也要治,遭了旱灾要救济,掏空国库也要救。
无论如何,国家是要延续下去的。
沈家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,身为君主,便应当用十足的魄力与毅力,将这件事处理好。
凌守英说这些,是在劝龙离公主放下一切的包袱。
向道之心也好,千年骂名也罢,这不是一个君主该考虑的。
身为君主,永远都要知道该做什么,哪怕被百万人反对,哪怕连自己都不愿,也不能妥协做出其他的选择。
这是帝王之道。
赵闲手按官刀,深深吸了口气,烦乱的心绪竟然平复了许多。
该做的事情,不管自己想不想都要去做,无关想法,无关心性。
他只觉心念通达,这或许也算‘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’。
正殿内,龙离公主安静的听完,望向这位大玥的顶梁柱,开口道:“以凌相的意思,如今该如何应对?”
凌守英沉默良久,深深行了一礼,也接下了这个抉择:
“以我朝历年积累,可支撑城中修士固守镇东关一年,一年后,无论大陈兵马退不退,我朝都无力再战。”
这还是凌守英根据目前形势推算出来的时间,若出现任何变故,能守的时间只会更短。
龙离公主微微点头,认真道:“黑旗军士气高昂,九成修士原为大玥付死,我朝尚有一战之力,若是出关应战,胜算有几成?”
关外的大陈的修士,背靠十余国,有源源不绝的补给和增援。而大玥只有东方一个出口,只能坐吃山空,修士走一个便少一个。
龙离公主显然不会坐以待毙,能一战击溃关外的大军,再清理剩余的修士,是她看来最好的选择。
殿内的官员也多是这样的想法,大玥已经在此地立足八百年,就跑了个沈家而已,战后派使者去天梭城再建立一条商道即可,只要熬过了眼前的关头就好。
而且镇东关背后便是东华城,黑旗军将士背水一战,在他们看来胜算很大。
在场的几位武将已经上前请战,立志甘愿为大玥第一个付死。
凌守英听完这句话,却是摇了摇头,拱手认真开口:“这是下下之策!”
话音一落,满场寂静。
龙离公主脸色微沉,看向凌守英:“凌相此言合解?”
凌守英面无惧色,坦然道:“敌强我弱,敌暗我明,以数十万将士性命探敌军虚实,实属下下之策。”
“敌强我弱?”龙离公主眼神微冷:“本宫既然敢坐在这个位置,便不惧竹叶青和扶乩宗那个老儿,我大玥铁骑,难道会不敌关外五十万杂军?”
气势凌厉,在场百官都是垂首。
凌守英依旧无动于衷,沉声道:“若微臣身在敌军之中,公主殿下无一成胜算!”
这句话,显然有些大不敬了。
百官连声劝解,连殿外的赵闲都愣了愣,暗使眼色召集黑羽卫,防止长公主一怒之下,出手伤了凌相。
龙离公主,紧紧抓着桌椅扶手,盯着面前这位左相。
良久,她压下心中怒火,开口道:“以凌相的意思,何为上策?”
凌守英面无异色,认真道:“以目前的局势,固守东华能守一时,却不长久,乃下策。与大陈谈合,割让半座龙涧山交出祖龙遗骸,或能保大玥百年太平,但动摇国本,此消彼长之下大玥再难称雄,此为中策。”
话语顿了顿,他望向满朝文武:“退至天柱山以西,依仗天柱山天险,只需国师一人便能守住天书峡,其余修士死守龙涧山与天灵宗,这样即保存实力,又可凭借西边十郡自给自足休养生息,只要商道一通,大陈自会退去。”
这算是个兵不血刃化解死局的方法,若不带丝毫感情,确实是上策。
但稍微有脑子的人,都知道这样做的后果。
放弃东边六郡,近乎丢了半个国土,无数百姓流离失所,数百城池落入敌手。
即便日后夺了回来,这繁荣的东华城,又能剩下些什么。
再者,若是被堵在了天柱山里面没能打通商道,岂不是作茧自缚。
岳平阳能一个人守着不让进,青泉宗照样可以守着不让出去。
一掌排下,面前的桌案粉碎。
龙离公主站起身来,怒声道:“大玥在此镇守八百年,岂能不战而退,此事休要再提。”
文武朝臣躬身应‘诺’,便退了下去。
龙离公主则一言不发的离开了正殿。
空荡的大殿中,只留下凌守英一人还站在那儿。
下午时分,赵闲回到了青莲巷。
依旧单人一马,背负长刀,只不过手上多了块阴阳鱼玉佩。
方才,他去见了龙离公主,只是龙离公主身心疲惫,并没有说什么话。
他将沈家出逃的详情附属了一遍,也提了提陈靖柳的事情,就事论事,他能做的也这有这些。
至于大玥目前的局势,他不想多说。
好在龙离公主并没有问这些,只是聊了些闲话,喝了一顿酒。
知道龙离公主的压力有多大,赵闲对此到没有拒绝,第一次来者不拒的喝了一大坛。
想起刚才的场景,赵闲回想起来有些唏嘘。
露台上,身着大红色长裙的龙离公主,不言不语的喝着闷酒,白皙的双脚浸入湖水中,引来了万尾五彩斑斓的锦鲤。
宫女都被遣走,看来是想独自静一静。坐了一会觉得无聊,便又将赵闲叫来。
此时此刻,诺大的东华城,也只有赵闲能说说话。
父皇与母后被她亲手送去了溢州,自幼疼爱的弟弟在她面前恭敬卑微如臣子,连说句话都怕触怒了她。
她知道这个身为太子的弟弟怕什么,怕她真的夺权篡位,成了大玥的女帝。
因为如今只要她想,连文武百官都不会阻拦,也没人能阻拦。
身为太子,自然第一个‘意外夭折’。
龙离公主没法解释,只要她还在这个位置一天,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。
尉迟虎被赶去了边关,现如今沈雨也不能再见,她身边还剩下谁。
丈夫立世,独对八荒。
但她只是个女子,再要强不屈,也会有伤心的时候。
赵闲说完了事情,坐在露台边上,想了想,从玲珑阁掏出了那坛桂宫酿,拍开泥封,抬手敬了一下。
一大口下去,没有寻常酒水的辛辣,却多了几分苦涩,之后又转为清甜。
虽然喝不成这仙家陈酿的好处,这苦尽甘来的口感,到时有些意思。
龙离公主晃荡着修长的小腿,也抬起了酒坛,算是回敬,
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,喝了小半个时辰。
虽然什么都没说,龙离公主到时平静了几分,从最开始的闷酒,到最后的只是喝酒。
或许是觉得下属喝的酒比自己还好,她抬手很霸道的将酒坛抢了过去,然后又扔回去一坛稍逊几分的。
赵闲抬手接住,刚才那坛已经喝了大半,现在又丢来一坛满的,不免有些头疼。
是真的喝多了,头昏脑胀,有些犯晕。
龙离公主转眼望过来,总算是轻启薄唇,开了口:“桂宫酿后劲太大,以你的体魄扛不住,喝些清淡的解解酒。”
解酒?赵闲看着手中的酒坛,目露差异,还是第一次听这种说法。
几大口下去,他脸色就变了,这酒没解,反而更晕。
龙离公主‘噗’的笑出声,抬脚踢出一朵水花,嗔恼道:“你个呆子,还真信啦!”
这语气,显然也是喝大了。
赵闲捂着嘴咳嗽两声,被这烈酒呛的满脸通红,摆手道:“我以为仙家造的东西会不一样,这不还是酒,上当了上当了。”
虽然嘴里说上当,赵闲还是继续喝了下去,他还真不信几坛子酒,能把他这三境高手醉死在这里。
龙离公主笑了一会,声音越来越像,最后只剩下微笑。
她后仰倒在了露台上,看着露台的顶梁,喃喃道:“你说,我是不是错了?若是父皇在,不会是这个局面。我和沈雨,现在应该在大陈国的皇宫,欺负那个没用的太子..光想想就挺好玩的。”
含含糊糊,八分像醉话,又带着两分孩子气。
赵闲打了个酒嗝,想了会,认真道:“殿下觉得自己对,便是对的,殿下若觉得自己错,便真的错了。”
说来说去,还是以往的那番说辞。
龙离公主又踢了下水花,不悦道:“你还是这般没意思,安慰人都不会,你直接说‘殿下武艺超群天下无敌,又足智多谋算无遗策,不会做错的’,姐姐我不就开心了。”
赵闲喝了口酒,无奈转头:“殿下武艺超群天下无敌,又足智多谋算无遗策,不会做错的。”
“哼!”龙离公主淡淡撇了他一眼:“道心不坚,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,也是个会趋炎附势、婀娜奉承的人,你失宠了。”
话落,有带着醉意笑起来,连带着胸前微微颤动,好像很开心。
赵闲偏过头去,望向湖面喝着酒。
他知道,这番话以前应该是沈雨来说的。
笑声在十君子堂内回荡,渐渐变低,最后只剩下沉默。
赵闲喝完了一坛酒,起身告退。
龙离公主丢给了他一块阴阳鱼玉佩,说是他应得的,便再无言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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